这是一部非常的画集。在它出版之前,除去画家的几位至爱亲朋,极少有人见过这些画作,但它一经问世,我深信,无论何人,只要瞧上一眼,都会即刻被这浩荡的才情、酷烈的气息,以及水墨的狂涛激浪卷入其中!
更为非常的是,不管现在这些画作怎样震撼世人,画家本人却不会得知——不久前,这位才华横溢、54岁的画家李伯安,在他寂寞终生的艺术之道上走到尽头,于1998年5月了无声息地离开了人间。现在,《李伯安画集》已由他生前所在单位——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
我却亲眼看到他在世时的冷落与寂寥——
1995年我因参加一项文学活动而奔赴中州。初见李伯安,他可完全不像那种矮壮敦实的河南人。他拿着一叠放大的画作照片站在那里:清瘦,白皙,谦和,平静,绝没有京城一带年轻艺术家那么咄咄逼人和看上去莫测高深。可是他一打开画作,忽如一阵电闪雷鸣,夹风卷雨,带着巨大的轰响,瞬息间就把我整个身子和全部心灵占有了。我看画从来十分苛刻和挑剔,然而此刻却只有被征服、被震撼、被惊呆的感觉。但我很清楚,我遇到了一位罕世和绝代的画家!
这画作便是他当时正投入其中的巨制《走出巴颜喀拉》。他已经画了数年,他说他还要再画数年。单是这种“十年磨一画”的方式,在当下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已是不可思议。我激动地对他说,等到你这幅画完成,我们帮你在中国美术馆办展览庆祝,让天下人见识见识你李伯安。
在这三年,一种莫解又奇异的感觉始终保存在我心中,便是李伯安曾给我的那种震撼。现在,打开这部画集,凝神面对着这幅以黄河文明为命题的百米巨作《走出巴颜喀拉》时,我们会发现,画面上没有描绘这大地洪流的自然风光,而是纪念碑式地展开了黄河哺育下的芸芸众生壮阔而缤纷的生活图景。人物画要比风景山水画更直接和更有力地体现精神实质。这便叫我们一下子触摸到中华民族在数千年时间长河中生生不息的那个精灵,一部浩瀚又多难的历史大书中那个奋斗不已的魂魄,还有,黄河流域无处不在的那种浓烈醉人的人文气息。纵观全幅作品,它似乎不去刻意于一个个生命个体,而是超时空地从整个中华民族升华出一种生命精神与生命美。于是这百米长卷就像万里黄河那样浩然展开。黄河文明的形象必然像黄河本身那样:它西发高原,东倾沧海,翻腾咆哮,汪洋恣肆,千曲百转,奔涌不回,或滥肆而狂放,或迂结而艰涩,或冲决而喷射,或漫泻而悠远……
当我们进一步注目画中水墨技术的运用,还会惊讶于画家非凡的写实才华。他把水墨皴擦与素描法则融为一体,把雕塑的量感和写意的挥洒混合无间。水墨因之变得充满可能性和魅力无穷。在他之前,谁能单凭水墨构成如此浩瀚无涯又厚重坚实的景象!中国画的前途——只在庸人之间才辩论不休,在天才的笔下却是一马平川,纵横捭阖,四望无垠。
当然,最强烈的震撼感受,还是置身在这百米巨作的面前。从历代画史到近世画坛,不曾见过如此的画作——它浩瀚又豪迈的整体感,它回荡其间的元气与雄风,以及对中华民族灵魂深刻的呈现。在这里——精神的博大,文明的久远,生活的斑斓,这一切我们都能有血有肉、充沛有力地感受到。
伯安早逝是因为他把自己的精神血肉全部注入这幅巨作中了!艺术家是幸运的,因为艺术是灵魂的一个最好载体——当然这仅对那些真正的艺术家而言。当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一个崭新而独特的艺术生命后,艺术家的生命便得以长存,就像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颜喀拉》。
拜金主义将无数有才气的艺术家泯灭,却丝毫没有使李伯安受到诱惑。于是,在本世纪即将终结之时,中国画诞生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巨作。在中国人物画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度上,站着一个巨人。
今天的人会更多认定他的艺术成就,而将来的人一定会更加看重他的历史功绩。因为只有后世之人,才能感受到这种深远而永恒的震撼。